那是一棵怪树,高及房顶,有碗口般粗细,似乎顶过小小的花苞,却从未见它结果。每逢我感冒咳嗽,家人就像拔鸡毛似的扯下它的几片树叶,用火炙掉其背面的茸毛,加清水与红糖温火熬煮,说是能止咳化痰。
熬出的水呈深棕色,如墙上挂着的蓑衣,甜中隐约有丝丝硬度,如同那些叶片的脉络。偶尔,茸毛燎得不够彻底,便放肆地在嘴里乱窜,似织起让人烦恼的蛛网。
或许,奇怪的并不是这棵树,而是人们的记忆,记忆出现偏差会颠覆事实与真相,就如曼德拉效应。它完全可能结过果,只因种种原因,没有抓住我的味觉神经,为它辟出一条道来。模糊记得,那棵树树冠大如华盖,下面蹲着我怎么也推不动的碌碡。
那里发生过一件怪事。
初夏的清晨,碌碡及周围布满滴滴鲜血,着实有些骇人。我们却不知发生了何事,到村里四处探问,邻里也都一头雾水。人们的猜测越来越玄。有很长一段时日,我都不敢再坐在那里晨读,即便刚刚靠近,背心就似伸进一块冷毛巾,臂上的汗毛也跟着竖了起来。我总会想到《聊斋》,觉得树里可能藏着妖怪,不知那个夜晚,被伤及的是什么生灵。
幸好无新血渍出现,先前的渐渐变暗、变黑、变淡,随着日光照耀、雨水冲刷,最终了无痕迹。可“肇事者”却找上门来了。他穿着厚厚的长裤,一双呢绒袜子,刚从城里打工回来。他说,那晚走夜路,经过我家门前时,本想摘些叶子回家熬水,看见月光相当亮堂,就坐在碌碡上,抠弄脚脖子上那颗疣子,直到鲜血淋淋。他眼神恳切,接着又煞有介事地说,疣子都嵌着一根白筋,要彻底抽掉,才不会复发,所谓断根。
那月光到底不比灯火,他如何能看清疣体的组织结构?他既然能做到让睡在屋里的人无丝毫察觉,为何偏要以血迹留下线索?但他的描述恰好符合我们的心理逻辑,清除了长久以来的诡异和恐惧,我们再也没有将那棵树看作异物。
我说的是枇杷树。那时,我们住在乡下,它的药用价值深入人心。
枇杷叶如一叶扁舟浮游于天地间,即使寿终正寝,也干枯如木乃伊般硬硬地挺着。枇杷叶形似乐器琵琶,据说它也因此而得名。二者看似八竿子打不着,实则渊源颇深,只不过路线稍稍曲折。
古书有记载,琵琶是骑在马上弹奏的乐器,向前弹出称作“批”,向后挑进称作“把”,始称“批把”。因其制作材料为木头,就有了“枇杷”的称呼。然而,与它的灵性和雍雅相匹配的,是贵气且富有想象空间的“琵琶”。但人们始终认定枇杷树,哪怕它有金丸、芦枝的别称。
饱尝枇杷滋味,还是搬到新家以后。那时正逢社区分发果树苗,树种就是枇杷。我家分得十余株,种在了屋旁的坡地上。不承想,经嫁接过的枇杷树,没两年就开了花,结了果。走向坡地,我随即从物欲的熏蒸中脱离出来,思想蜕化成一个孩子,好奇地翻翻它们的叶,碰碰它们的花。我确信,那短暂的迷茫与空白,实则是真切的满足,稳当的幸福。
它何时开花呢?大约是旁边的梨子树、李子树坦坦荡荡,裸着一身筋骨的时候。都说“冬藏”“冬眠”,可它反其道而行之,不惧严寒,用内力催开生命的花朵。小小的花蕾,精巧的五瓣,淡淡的香味。有时,雪花会叩击枇杷花,遮住枇杷花;雪花也会按住枇杷叶,压着枇杷叶。待冰雪完全消融,花和叶竟安然无恙。
青绿,淡黄,浅黄,枇杷果在变脸,到来年五月,人们的衣衫短了轻了,它变重了颜色也更深了,却十分小气脆弱。若是雨水过多,枇杷多会寡淡;日照过强,表皮容易开裂;连风放肆对它猛摇,果与果互相碰撞,也会彼此造成内伤。任何条件失之偏颇,都可能影响枇杷的品质,就如一曲悦耳的琵琶,关乎编曲者、弹奏者,以及乐器本身是否完美契合。将要成熟的枇杷,时时暴露它的软肋。我不得不承认,这世上的生灵,没有谁真有铜墙铁壁。
那年可谓风调雨顺,我们收获的枇杷比乒乓球略小,脐上似有小五星,撕果皮的手感如褪一件罗裳,橙红的果肉水汪汪的,像胖乎乎的婴儿刚钻出浴盆。它不以甜腻强势夺人,矜持的果酸夹着芳香,最为摄人心魄。
不久,江苏的朋友寄来一箱枇杷,感激之余,也叹她花了冤枉钱。包装盒上印着“白玉枇杷”的字样,金黄的皮,白净的肉,如我家的枇杷还是嫩头青时的模样。有些怀疑地打开包装盒,颗颗枇杷被减震套网得严严实实。朋友又发来信息,说收到就尝尝吧,今年的枇杷特别甜。她的话实在不虚,浓甜直袭喉头,让人心惊,也让我对其抱有成见而感到愧怍。
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,原来白玉枇杷属枇杷中的上品,其甜度名列前茅。正如每个人都有适宜的良配,我却更喜欢自家种的枇杷,它味道亲近平和,饶有意趣,没有刻意讨好所附加于人的压力。
大多数时候,人努力活着,是在寻找相对适宜的生活。丢下那坡枇杷树,我们又搬到了别处。去年“五一”节回去,见它们已伸手无法触及,结的果少了,大小极不匀称,突兀的酸味像在诉说着被冷落的苦楚。它们似乎变作了“野物”,小鸟飞上枝头啄它,枇杷或轰然掉落,或留下深深浅浅的疤痕。还有一只松鼠坐在树杈上,抱起枇杷,错咧小嘴,旁若无人地啃咬着。那一刻,我又觉得这应该是它们最自适的状态。
近来,感冒半个月,咳嗽好几天,才想起买瓶枇杷糖浆。一如从前,药到即有缓解,可总觉得胸口发痒,担心肺部炎症。去医院检查,胸片上的肋骨成像,让我想起徐悲鸿先生画的枇杷。
很多名家都画过枇杷,赵佶、沈周、潘天寿、吴昌硕……千姿百态,悲鸿先生所画尤为不同。那些枇杷与叶片的色彩浓淡相宜,叶脉精壮矍铄,透着旺盛的生命力。枇杷饱满喜人,叶片疏朗遒劲,我看到了一棵枇杷树完整的风骨。
作者:陈美桥
来源:达州市融媒体中心
审核:郝良 编辑:王万礼 校对:罗烽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