虽然“故乡”二字于今人而言,并没有那么多可以随时拿来抒情的记忆,但它手里总攥着那么几根看不见的线,放你像风筝一样飞出去,在一些平常或特殊的日子,将某根线抖一抖,就给你一个非回不可的理由,也许清明,也许端午,也许中秋。而当年岁渐老,似乎所有理由,都不抵心中一念,于是回去。
妹妹家虽在开州城中心,但楼高,依然可以推窗见山。一入夏,开州城外的山上,野合欢便开出大树大树的花,像灯塔一样,将山野季节照亮。这时候,如果不到户外走一走,怕是要辜负了时光。
对于出生在巴山深处却总踩着北上广节奏的开州城来说,一个汉丰湖,不仅给予了开州人抬脚可至的湖山盛景,也舒缓了现代人越来越焦躁的心。于是,每次回来,到湖边走一走看一看,便成了我与M的例行乐事。
这个因三峡工程蓄水而成的人工湖,开州人说到它的大小,一般不会直说水域面积15平方公里,而是讲比两个西湖还大!这是实话,而且生动,但如果你仅拿它当面积来听,那就失去了此话的初衷,想想那么多湖,为什么就只拿西湖来比较呢?
前两天,沿着汉丰湖南岸走过一段,两条上下并行的滨湖步道很是大气,上有柳荫遮阳,下有湖水清心。季节刚入夏,天气冷暖宜人,近岸的小荷尚未完全展叶,远山的草木却已绿透。这个年月,玩,不再是小孩的专利,你看那水上乐园驾驶卡丁船如驭龙头的成年人,在环形水道激情穿梭携风兴浪,那畅快,就像有一双隐形的翅膀。当然,最自在的,莫过于湖中的白鹭,不知从哪里翩然而来,不待镜头聚集,便又悠然而去,逗人玩似的,只留下一湖清波和两岸烟火。
今天,妹妹和妹夫带着我们同父亲一起,说去相对较远的北岸走一走。
比起南岸,我更喜欢北岸的公园式设计,多彩的林木与丝滑的草坪构成的主体,有红黄蓝三色塑胶步道像彩色的溪流一样逶迤向前,串起多个不同主题的袖珍广场,一园之内,也是移步换景。沿水栈道随岸蜿蜒,间设几个小亭台,偶立一座大牌坊……这样的布局,不仅给人以空间丰富的层次感,也给人以季节变化的丰盈感。岸不设堤,只以草坡植被山石过渡,虽为人力,却似天作。
时值周末,出游的人真不少。如果说老人在步道上慢行是为了锚定岁月慢慢变老,那孩子们满园奔跑则更像在追赶时光快快长大,看他们飞速骑行如踩风火轮,或执一线放一筝如驭神雕雷电,抑或什么玩具也不用,主打一个开心追逐无由嬉闹。虽说鸟鸣是公园的标配,但如今,它们不得不让位于爱歌唱的人们。此时有男声入耳,我无权评说那歌声有多专业,但抗战老歌的热血激情,倒是被他声嘶力竭演绎得很是劲爆。即便如此,在公共场所使用大功率音响自嗨,以一己之痛快,扰万物之清明,似乎离正义也就越来越远了。
行至开州故城,看到那棵古老的大榕树,老伴的记忆复活了,指着记忆里的大会堂、人民医院、某某街道……一一为我们介绍,仿佛我们是外乡人。因为三峡大坝,整个开州老城,如今都被淹没在水下,这棵黄桷树,成了为数不多的记忆坐标,不只空间,也是时间。老伴在四岁前,父母都在县政府工作,他们姐弟五人,都由奶妈照料。我见过泛黄的老照片,于是笑,看不出,你还是一个老牌的“官二代”呀,高攀了。我的笑,转眼被风吹凉。他们的好生活,在三年困难时期戛然而止,父母挑着两担箩筐,装着他们年幼的姐弟,从县政府大院出发,懵懵懂懂便由城里回到了白桥老家,一个他父亲走出来就没想过要再回去的山乡。两个不善农耕的大人、五张填不饱的小嘴,就这样,不但以生命之坚韧、耐受之极限活了下来,居然还在村小上了学读了书。十多年后,高考制度恢复,没人想到,刚刚长大的他们竟陆续考了出来,从那衣食难济校舍简陋的地方考了出来……且老伴是在务农两年之后第一个考出来的。如今时隔六十年,再次面对这棵他年幼时捡过榕果当零食的老树,面对这记忆清晰现实模糊的出生地,他的内心,会泛起怎样的涟漪?
走出记忆来到湖边,视线滑过波光如星的湖面向东望去。太阳刚刚掀开云幕,层叠远山,像极了王希孟《千里江山图》展开的画卷:同样的山峦起伏、同样的烟波浩渺,只是那色,完全没有他的蓝绿浓艳,只一派水墨沉静,由近及远,靛蓝黛青层层淡去,直到融入云天。排列有序的山脊,像被人设计过的,起伏有度,舒缓动人。山的雄浑,线的柔美,恰似“故乡”二字必备的宽厚与温柔。遥望前置的文峰半岛,岛上的举子园,园中的文峰塔……想起公车上书的六举子,想起开国元帅刘伯承,想起唐朝时开州刺史韦处厚三千里寄道地车前子与诗人好友张籍……开州的人文历史,就此接入湖山画卷,壮阔之景,更添深远之意。视线稍稍南移,群山化着沿岸的楼宇,高低有别,错落有序,对一湖清水漾起微波,投下似是而非的倒影,将现实虚化成轻盈的梦。
沿凹凸有致的湖岸缓步向前,汉丰湖突然伸出一只大触角,向左边的山间深入进去,不知其远,只见碧水深幽小岛玲珑,引我在意念中撑一竹筏悠然跟去……回过神来,有新旧两桥如双虹,将脚下与迎仙山相连。站上新桥,面对东南开阔湖山,低头看湖鱼悠游,抬首有白鹭翩跹,吹面是初夏熏风……绕湖一段,心已怡然。
虽然清明已经过去一段时间,但既然要回乡,总得去老祖宗墓前拜谒一下,对着那一堆长满野草如茂发的地方,说一声“我们回来看你们了!”如同他们还在人世一样。于是,怀揣简单问候,由堂弟与表妹陪我们去了白桥与乐园。虽然一路苦楝花开成了淡淡的忧伤,但这时节,终是枇杷的金黄明亮最耀眼,终是稻田的秧苗新绿最心安。
当然,回乡与亲人团聚才是永恒的主题。
回到开州,看到八十多岁的老父亲依然行走自若,每日能喝二两小酒,再找熟人摆几句龙门阵或开几句玩笑,回家刷刷短视频抄几页抖音,留存几大摞有关医药烹饪名言警句笑话的百科笔记,有点小病,都不用求医,常被我们调侃成“老医生”,他高兴地笑纳,自觉成就感满满。妹妹和妹夫不仅悉心照顾父亲的日常生活,为着我们的回来,还总想着让我们吃好,陪我们玩好,这么多年来,从未改变。表兄弟姐妹更是众多,表哥扛起了我们这辈人的大旗,谁家有事,往前一坐,分析和安排一体完成。我们一向他报到,他便同表嫂一起召集老表们聚会,菜品之丰,酒壶之大,奉菜劝酒,用他宽厚的亲情,感动着我这个有些漠然的社恐。而那些因文字结缘从未谋面的故乡人,也为我们盛情设宴,一席下来,大家把酒相惜,谈笑知音,尽兴而归。
此心念处是故乡。
作者:橡树(重庆)
来源:达州市融媒体中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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