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今,久居钢筋水泥丛林的人们,总会在节假日迫不及待地重回荒野。重回荒野,其实就是走向人类未因时间流逝而忘却的精神家园。并不是每个人都能与绝对的、纯粹的荒野时刻相伴,因此,城市的湿地便聊胜于无地被我们珍视起来。
每天清晨上班前,我都会绕道一公里去凤翔湖听鸟。凤翔湖位于小城新区十多年前新建起的一个湿地公园的核心区。湖心有一小洲,长约十来米,宽三米左右,洲上有一棵很大的黄葛树。这个湖并没有开发游船项目,人迹罕至,洲便成了绝对意义上的孤洲。洲上鸟儿极多,鸟类却很单一。大约有两三百只鹤占据着这块诺亚方舟式的宝地。鹤中纯白的居多,一飞起来,颇有“毛衣新成雪不敌,众鸟喧呼独凝寂”的意境与规模。“独凝寂”是相对于麻灰色的鹤而言,那些“少数派人士”纠正了我认为这种体型的鹤都是白鹤的错误认识。
小洲无名,我自个儿把它叫作“鹤岛”。在湖的其他区域,我见过的鸟不下十种,小型的如麻雀、翠鸟等,中型的有画眉、白头翁、斑鸠……甚至更大一些的灰鹰也出现过几次。然而,这些鸟都不会去“鹤岛”。“白鹤亮翅”“鹤舞白沙”,鹤在文学意象中唯美,清雅,但从“鹤岛”十多年来不曾被其他鸟儿染指看来,鹤群固守领地也相当强势。或许,几只散兵游勇般的鹤在凶悍的大鸟眼中不堪一击,但当鹤以集团军的阵势盘踞于树梢作死守之态时,再强大的攻城方也可能要掂量一下“杀敌一千,自损八百”的代价。当然,也有可能那些偶尔从凤翔湖上空高高飞过的大雁和老鹰们,压根儿就不屑垂眼一望这个小洲。在高傲的它们眼里,这只是一块不值得觊觎的弹丸之地。
没有目睹过这群鹤与其他鸟的战争,上述文字只是我的想象与推测。说“这群鹤”,似乎并不准确,因为“群”的概念只是基于它们都是鹤科而已。单说白鹤与灰鹤,就不是同一家族的近亲。远了几代?答案无从考证。如同我们这群从四面八方奔赴城市定居的人,或携妻带子,或素昧平生。一个个家庭汇聚成整个社会,各种关系把我们错综复杂地扭结在一起。那些鸟儿,也应当属于不同族群,至少属于不同家庭。
无论是清晨、上午、中午,还是下午、晚上,“鹤岛”几乎没有绝对安静的时候——哪怕三五分钟。有一天,我深夜去“鹤岛”,从夜里十一点待到凌晨两点。那晚,初夏的夜风有些微凉,风携带着湖水淡淡的鱼腥味,和着“鹤岛”上丝丝缕缕鸟粪的臭味,以及野生鸟类身上与生俱来的无以言说的酸骚,一阵阵迎面吹来。大自然如此杂乱而粗拙,腐烂气息让我想要立即逃离。但强忍一会儿后,我竟然感觉那些复合的气息似乎有些新鲜,并有些迷醉于那种新鲜的感觉。我知道,大自然从来都不只是温馨、唯美的,正如纯蓝的天空中也有飞鸟坠落,洁白的雪山之巅也有羚羊被秃鹫啃光的骸骨。我们以为的大美之境,却有可能是有些生物的殒命之处,而我们眼中的穷凶极恶之所,却有可能是另一些物种的福地。每一个物种都有最合适它存活的生境。
那一夜,我听到“鹤岛”传来鹤们音量、音长、音高层次分明而驳杂繁复的声声啼鸣。我屏息敛声地听,从驳杂中分辨出轻轻的“咕咕”声,像笼中的鸽子发出的声音,那大概是鹤中长者在召开家庭会议并进行语重心长的叮嘱;又听出有些仓皇的哀鸣,比受惊的鸭群发出的“嘎嘎”声更尖利。旋即,树冠在一团朦胧中突然一阵猛烈抖动,急速扇动翅膀的“噗噗”声此起彼伏——料想是打斗的鹤正在奋力保持身体平衡;还有麻雀般的叽叽喳喳,那大概是新鹤试啼,刚发出生命的第一声……
“鹤岛”上的鹤们在竞争中共生。这个岛安谧而残酷,但它正以这样的方式在这个地方创造并繁衍着生命。难怪英国博物学家阿尔弗雷德·拉塞尔·华莱士会说:“野生动物之间的相互竞争,最终导致了物种间或物种内部的相互合作,让它们成为整个地球生态系统的一部分,最终形成和谐的统一体……”
作者:宋扬(四川)
来源:达州市融媒体中心
审核:郝良 编辑:王万礼 校对:罗烽烈